沉默的羔羊:沉默算是反抗嗎

中央廣場,大家圍埋,為咗睇場嘲諷政權的偶戲。戲演到中途,一架軍車衝入嚟,人偶好似唔識死咁,沙展噏一句,佢扮一句。然而有個耳聾男孩真係唔識死,對住沙展吐口水,然後就是——一發無人聽見的槍聲。只有幾頭海鷗驚飛。

詩集《耳聾共和》(Deaf Republic),就這樣以殺戮開幕。詩集由兩幕組成,第一幕的「我」是偶劇師Alfonso,太太Sonya是城鎮最出色的偶劇師。第二幕的「我」是劇團經理人Momma Galya,率領偶劇師色誘士兵逐個勒死。

詩集用男孩Petya的死亡開頭,起初只有Sonya顯露巨大的悲痛,但後來村民也開始裝聾以示團結。惟「和平」的對抗卻招來巨大的暴力,村民被捕、被殺,剩下的人退縮。兩位主角的死,遺下孤兒,由Momma Galya接過,走到第二幕。

作者卡明斯基(Ilya Kaminsky)是住在美國的烏克蘭人,家鄉未被俄羅斯入侵前,他已經寫下這本詩集。但或者世間苦難皆相似,都是巨變驟然襲來、天空突然崩塌,餘民惟有撿拾斷手殘足,直至骨灰空飛,一切復常。

羔羊許久沒圍讀詩了,讀得如此仔細、如此快樂,更是久違。在見山書店結業前,竟然可以在幾個夜晚,跟不相識的朋友讀郭梓祺介紹的詩集,是何等有幸呀。

▍ 災難當前仍能做愛嗎

Sonya抱住Petya的屍身,苦喊聲大得連天都裂開。她張開的嘴,藏有整個國家赤裸之身。其後,「耳聾」成為拒絕聽命的反抗象徵,本來是陌生人的村民一圈圈圍在男孩屍身外面,保護他不被奪走,不讓政權假裝沒有孩子死過。

所以軍隊很快將「耳聾」視為「傳染病」,截查聾人,將他們帶走。然後是轟炸,再轟炸。村民心底燃起的火柴,在轟炸疲勞之下,都快變成另一個炸彈,要從內扯爛肉身。就在隔離,Alfonso卻回想起不久前新婚良夜的性愛。孩子出世時,一切炸裂都停止,很寧靜。嬰孩入睡後,兩人並坐在浴缸做愛,靜得像孤獨的海。

「幸福happiness」正如「耳聾」一樣,意思含混。詩集開首不無悔意地說,「(對)我們都在戰爭期間(唔住)快樂生活。」雖然虛構城鎮𥚃,有門後私密的情話,但門後也有怯懦旁觀的眼睛。室內的幸福既是遇溺時死命要上水吸的一啖氣,但也是令人窒息的真空狀態。

但作者用的另一詞dumbness有啲唔同。可以解「聾」,又可以解「蠢」。傻笑是苦笑,不是麻醉自己,只是世界太痴線,惟有比世界更瘋癲地狂笑,才能勉力企返起身。這頁是炮彈,下一頁做愛,再下一頁就是摯愛被捕、被當眾處決,個人唔癲仲可以點?

▍ 只餘下肉身還能活下去嗎

摯愛被脫光衣服,頸上綁住「我係唔會畀你捉到㗎」的罪狀,雙目被士兵用紅色圈出,當靶咁射穿,羔羊很記得Alfonoso的感受:就像被上帝掏空了內臟,下巴掉落到橫隔膜的位置,原本是軀幹的肉身穿了個大洞。又像沉溺大海卻否認自己遇溺,只是潛水為了尋回愛人。

失去愛人的Alfonso也失去了靈魂。只剩下搖晃的肉身,怯懦地報復,卻無可避免地被當眾羞辱、吊在樹上,隨風搖擺像他的木偶。

▍ 風吹衫動但那是祢嗎,上帝

Sonya很喜歡彈琴。但孩子出世時,她擔心琴聲引來士兵,只能作勢隔空彈。重要的人被捕,每道家門前都好像擺出一部琴,然而卻沒有琴聲。「這座城鎮惟一的樂器,就只有門。」鄰居關門,在門後偷窺(見證),只有Sonya關門,是走出去。

Alfonoso手上有一部走音的風琴,讀詩會上一位朋友說,如果門是樂器,那摺疊的門不就是風琴的間板?但若門可以組成風琴,它卻是走音的,因為風沒有連結鎮民,只是盲目地吹。

風輕拂陽台上的晾衫架,但她也吹走檔口的麵包。羔羊覺得風在詩入面就像上帝,風中總像有些甚麼,催逼村民反抗,然而風本身是沉默的。

Alfonso雖然起初感謝上帝,但他知道革命之火不是由祂燃起,只是隱約覺得生命有股衝動不完全是由人自己而起。後來,現實愈絕望,上帝愈成為公義伸張的惟一希望,但村民卻更迷惘:「我們在上帝審判臺前問:點解你容許呢啲嘢發生?聲音迴蕩折返:點解你容許呢啲嘢發生?」人虔誠要求上帝審判,上帝卻透過人的回聲質問:白日之下為何你只能旁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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