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後記:孟買與獅子山精神
印度導演卡帕迪亞的電影《乘著光的幻想》有句對白譯得好:「有句話咁講,住喺劏房,都唔可以嬲,呢個就係孟買精神」。連生活的空間都無,套戲雖然講緊孟買貧民區,「劏房」卻令我想起深水埗蜿蜒向上的幽暗樓梯。故事圍繞著三個年代、同一間醫院的女護士展開。
▍ Anu:被困洞穴的年輕女人
(劇透)主角之一的Anu跟穆斯林男友Shiaz有次在孟買食飯,銀幕突然全黑,顯示一些男人的大頭,傳來兩人如在黑箱入面的親密對話,一張張矯飾的笑容,原來是她父母介紹的相睇對象。導演鋪墊情節會有足夠提示,讓觀眾諗一陣就明白,跟生活中認識另一個人的心理變化相近。
兩人後來去了一個鄉村附近的洞穴,牆身刻滿人臉塑像,Anu用手機電筒照住那些人臉,向著某個臉孔茫然說:「這個女人好似被困住,等待著甚麼發生。」Shiaz回答:「她長得有點像你啊。」Anu問:「唔知十年、廿年之後,你仲喺唔喺我生命入面?」「你咩事呀,咁問嘅?」她以前從未想過這些問題,但未來好似已殺到埋身,父母逼她結婚的「命運」無法逃避。其實Shiaz同樣懷疑過,是否分手對大家更好,但只要跟她一齊,「唔知點解就唔再驚」。
導演對兩人性愛的描寫不但克制,而且注滿深情。在孟買,兩人不只一次親熱,Anu更戲謔說:「點解你介意我睇過幾多男人嘅下面,成個處男咁?」但鏡頭從未映出兩人的裸身。每種顏色——包括情色,導演都有「必須用先用」的功力。
▍ Prabna:海邊流淚的中年女人
Anu另一次半裸,是在同為醫院護士的室友姐姐Prabna面前換衫。Prabna曾指責Anu為何跟她喜歡卻不敢表白的醫生調情,但其實Anu只是捉住他的手,摸一摸大肚的貓,戲言「唔敢摸貓的人,前世係老鼠」。Anu應該是印度教徒,所以其他醫院護士說她跟穆斯林拍拖有如做錯事,叫Prabna「小心啲你室友,個個都話佢掛住溝仔,返工唔認真。」導演對Anu的態度複雜,既安排琴音配合她的情思,但又承認Anu要Prabna替她交租金是不負責任。而Anu換衫時,Prabna則是向她道歉,說不明白自己為何指責她調戲醫生。
其實兩個女人都有被逼婚的「命運」。Prabna婚前並不認識老公,每次想認識他,都有一班親戚圍著他,就像醫院多管閒事的一班同事。自從老公去了德國工作,早前還會打電話回來,近一年就沒有了。有個包裹寄了個「德國製造」的電飯煲給Prabna,她沒有拿來用,卻在某夜拿出來摟抱,內向沉寂的她令觀者心痛。
後來Prabna在某個鄉村海灘上遇見從海飄來、被網綁住的男人。這個獲救的男人起初失憶,Prabna跟他說村民誤會了你是我丈夫,他還問:「我係咪?」沒多久他竟夢囈般說起工廠的日子,被燈光刺盲,陷入黑暗看不見光,曾趕工四日三夜,還說:「可唔可以再嚟多次,跟我走?今次唔同。」Prabna邊流淚,邊說:「我唔想再見到你」。
▍ Parvaty:被逼用文件證明自己存在的老年女人
最老的女主角Parvaty住在孟買廿幾年,卻仍被地產商指控「非法侵佔」,即使Prabna找律師幫手,他也說無住址證明,「證據對你不利喎」。這令Parvaty覺得孟買很不真實,好像要用文件才能證明自己存在。正如導演借Prabna之口說:「啲人話孟買係個夢想之城,其實係幻象之城。如果你唔相信嗰啲幻象,會癡線。」離開孟買前,Parvaty站在Prabna身邊,跟她說「我要做喇!」幾乎像處女首次做愛前的害羞,原來是向地產廣告投擲石頭。Parvaty歸鄉後,涉足落水迎浪,叫Prabna「過來呀!」她卻仍然温柔拒絕,正如拒絕醫生的表白。
到了深夜,Prabna、Parvaty、Anu、Shiaz四人坐在士多枱,有見家長的感覺。雖然Anu與Sniaz雙親都不能接受他們的關係,至少當下兩位前輩可以。鏡頭放遠,士多的燈飾繞得美麗,上面是星空,隱約可見士多的男孩聽著歌輕鬆移動著。非常喜歡這淡淡的夜,漫長而不可怖。電影開頭還有幾把聲音,分不清是誰,有把女聲說:「轉眼間,就被孟買帶走了我的青春光陰」,像Parvaty。「離家出走投靠城中阿哥,家中臭氣熏天,第一晚幾乎睡不著」,像Shiaz。Prabna在士多向Shiaz說:「我聽過你家鄉,嗰度好靚,呢度都係。」
孟買精神好似某種獅子山精神:窮係因為你唔夠努力、唔肯捱苦。上咗岸嘅老海鮮,不論印度還是香港,係咪同樣睇得自己太重要,以至對浮沉庶民嘅痛苦無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