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祉謙：悼念的神學與倫理意義
2025年11月26日，宏福苑大火震驚香港。截至12月9日，這場災難已造成至少160人罹難。面對如此巨大的傷亡，我們心碎、哀痛。然而，在這哀傷之中，悼念的意義是甚麼？作為信徒，我們又應如何理解並實踐悼念？
主耶穌在登山寶訓中教導我們：「哀慟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得安慰。」（馬太福音5章4節）。這句話提醒我們，悼念不單是表達個人的悲痛，更是一種信仰的實踐。德國神學家潘霍華（Dietrich Bonhoeffer）在《追隨基督》（亦譯《作門徒的代價》）中指出，耶穌所說的「哀慟」，是指祂呼召我們不隨波逐流，不被世界所謂的平安、繁榮與成功的標準牽著走。真正哀慟的人，是為這世界的罪惡與苦難而痛心；他們願意放下所謂的幸福與安逸，與受苦者同行。當我們為死難者哀哭，我們並非獨自承擔，而是與那位在十字架上受苦的基督同在。祂是我們的安慰者。
▍ 悼念作為團結的美德
悼念不僅是情感的宣洩，更是一種社會責任。透過公開哀悼，我們承認每一位生命的價值，不讓他們的死亡在歷史中湮沒無聞。
天主教聖經倫理學家陳耀聲（Yiu Sing Lúcás Chan）將悼念詮釋為「團結的美德」（virtue of solidarity）。他認為，悼念的焦點不在於個人的痛苦或罪惡，而在於社群成員所經歷的貧窮與苦難；悼念指向一種以他者為中心的道德價值。換言之，悼念是以憐憫與團結進入他人的苦難之中。悼念是安慰他人之前的必要一步，因為這意味著我們願意將自己的舒適與安逸置於次要地位，從而更能感同身受，進入受苦者的境況，與他們同行，盼望在同行之中讓受苦者得著力量與勇氣。這種團結的美德，同時也是對邪惡的抗議：譴責那些造成巨大苦難的罪惡與不義，並積極尋求公義。
災難發生後，香港市民組織物資接力支援災民，亦自發前往宏福苑附近獻花，這正是聖經所說「與哀哭的人同哭」（羅馬書1章15節）的見證。當我們為素未謀面的鄰舍流淚，我們就是在實踐基督的愛，與受苦者同行。這種團結不僅是情感上的共鳴，更是一種道德行動：拒絕對他人的苦難保持冷漠，並努力讓受苦者的聲音被社會聽見。
▍ 悼念如何帶來醫治？——從創傷與復原的角度
「哀慟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得安慰。」悼念如何帶來安慰？美國精神科醫生茱蒂絲·赫曼（Judith Herman）在其著作《創傷與復原》（Trauma and Recovery）中，勾勒出創傷復原的三個階段：（一）建立安全感；（二）憶述與悼念；（三）重新連結日常生活。其中，「憶述與悼念」在第二階段扮演核心且具轉化力量的角色。赫曼將這一歷程稱為「進入悼念的深處」（the descent into mourning），這既是復原歷程中最必要、也是最令人畏懼的階段。
面對宏福苑大火這樣的災難，倖存者與家屬所承受的創傷，並非單單來自某一個加害者，而是源於制度的缺失與疏漏。然而，正因如此，悼念顯得尤為重要。在制度性的悲劇中，人們很容易感到無力，不知該向誰問責。或許有人會陷入悲傷，不能自拔；也有人選擇壓抑傷痛，試圖盡快「恢復正常的生活」。
赫曼提醒我們，悼念是一種勇氣的行為。唯有透過悼念，倖存者才能重新連結內在生命，正視失去的一切，並開始想像創傷經歷之後的新可能。在悼念的過程中，倖存者或許能夠將悲傷與憤怒，轉化為「義憤」，因而從與加害者的情感糾纏中解放出來。
正如赫曼所寫：「放棄復仇的幻想，並不意味著放棄追求公義；相反，這反而開啟了與他人聯合起來追究加害者責任的歷程。」在復原的最後階段，有些倖存者會把自己的經歷轉化為社會行動，赫曼稱之為「倖存者使命」（survivor mission）。他們透過教育、倡議或行動，將個人的苦難重新詮釋為公共見證。赫曼有力地總結：「真相是加害者最懼怕的。」復原最終成為一種道德勇氣與集體療癒的行動。
▍ 悼念的聖經基礎：團結與安慰
回到登山寶訓的教導，潘霍華在《追隨基督》中指出，「哀慟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得安慰」標誌著門徒在一個否認苦難現實的世界中的忠實臨在：「當世界沉醉於假期享樂之中時，他們站在一邊；而當世界歌唱『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時候，他們卻哀哭。他們看出，儘管船上的人尋歡作樂，但船已經開始下沉了。」
潘霍華的異象，呼召門徒與受苦者積極團結，而非被動退縮或自我隔絕。基督的門徒既不刻意逃避苦難，也不無謂地尋求苦難，而是承擔苦難，並視之為參與基督使命的一部分。他們的悼念行為，反映出與他人苦難的連結，以及願意依靠在十字架上承擔一切苦難的主耶穌所賜的力量，來承擔苦難。
在這當中，門徒作為苦難的承擔者，與被釘十字架的主同在，而這種與主一同經歷的苦難並非沒有盼望。潘霍華宣告：「這就是他們的安慰，或者更確切地說，祂就是他們的安慰，他們的安慰者。」因此，真正的安慰不僅在於將來的獎賞，更在於基督在苦難中的臨在，使悼念本身成為帶來安慰的所在。
▍ 悼念作為見證
作為信徒，我們的哀慟不止於眼淚，更指向公義。這場災難本可避免。我們明白，真正的安慰並非遺忘苦難，而是推動我們追求公義、關懷倖存者，並防止悲劇重演。這就是悼念的力量：它見證苦難、拒絕沉默，為死者發聲，也為生者求義。
這正是今天作為香港基督徒的意義，無論我們身在何處，是留守香港還是散居海外。我們被呼召去悼念、去記念、去作見證。我們也被呼召去相信：「光照在黑暗裏，黑暗卻不能勝過光。」（約翰福音1章5節）
悼念宏福苑的死難者，是我們作為人的基本道德義務，也是社會療癒與制度問責的起點。讓我們以禱告記念死難者及其家屬，也求主賜下勇氣，使我們能在哀傷中起來行動。願主的平安，與所有受影響的家庭同在。
參考書目
潘霍華（Dietrich Bonhoeffer）著，鄧肇明譯：《追隨基督》，香港：道聲出版社。英文版：Discipleship, Minneapolis: Fortress Press, 2003.
陳耀聲（Yiu Sing Lúcás Chan）著，許建德譯：《十誡與真福八端：結合聖經研究的倫理反省》，台北：光啟文化事業，2016。英文版：The Ten Commandments and the Beatitudes: Biblical Studies and Ethics for Real Life, Lanham: Rowman & Littlefield, 2012.
茱蒂絲·赫曼（Judith Herman）著，施宏達、陳文琪、向淑容譯：《創傷與復原》（30週年紀念版），台北：左岸文化，2023。英文版：Trauma and Recovery: The Aftermath of Violence—From Domestic Abuse to Political Terror, New York: Basic Books, 1992/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