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路．豐：記憶的工作

「沒有一天會將你從時間的記憶中抹去」（No day shall erase you from the memory of time），這句話被刻在美國911國家紀念博物館的一幅牆上，原句出自羅馬詩人維吉爾（Virgil）的《艾尼亞斯紀》（Aeneid）第九卷。儘管有學者指出這詩句原文其實是在歌頌戰士而非受難者，引發了不少爭議，但館方依然選擇保留它。或許正如館方所言，重要的是這句話本身承載的－記憶無法被抹去的決心。沒有任何一天能夠抹去對受難者的記憶，他們將被永遠銘記於心。

館方在保存記憶方面下了不少功夫：有一個區域的牆上貼滿了911當日2977位受難者及1993年世貿炸彈裡的6名受難者的照片。照片與傳統的遺照不同，幾乎是全彩色，彷彿這些受難者仍然在親友的記憶裡「活著」般。區域設有數個螢幕，讓參觀者可以觀看每一名受難者的背景和生活照，以及由他們至親所口述的一段懷緬。我最深刻的是一名兩歲小孩的故事。該女孩名叫Christine Lee Hanson（1999－2001），是911事件裡最年輕的受難者。當時她與父母在被劫的175航班上，這次是Christine第一次坐飛機，他們一家原本準備前往加州迪士尼遊玩。祖母憶述Christine的故事時說道，有一次祖母做了一個腳手術，腫起來的腳要帶著腳套，她擔心腫起來的腳套會嚇怕Christine，想不到小女孩在看見祖母後竟然對她說“I help you, nama. One minute!”，然後走上樓拿了一塊膠布貼在祖母的腳套上。祖母形容這是她生命裡最珍貴的時刻。

這種記憶的工作並不容易，一方面家屬在極大的失去中未必想再憶述受難者的故事，另一方面他們亦可能不想公開與受難者的生活片段。館方表示這點正是策劃該展區時需要考慮的情況。作為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我很感謝這些家屬願意分享受難者的故事，讓我們也能一同分擔這份記憶的工作，好好記住這些受難者的美好。

紀念展區另一個部分是短片播放，一段從紀錄片9/11（2002）所擷取出來的14分鐘版本影片。短片講述兩弟兄Jules and Gédéon Naudet在911當天拍攝紐約消防局（FDNY）的工作卻遇上911事件的珍貴第一手記錄。當時Jules跟隨消防員外出調查曼哈頓下城的瓦斯外洩，因而拍下了第一架飛機撞擊世貿北塔的全程畫面。大批消防員隨即前往北塔內部進行搜救，不久後第二架飛機撞向南塔，他們便在巨響中得知這不是意外而是恐怖襲擊。但消防員仍然在兩座塔裡往上進行搜救，與逃亡的人流呈相反方向，在他們的幫忙下許多生命得以被拯救。但及後兩座大樓相繼倒塌，造成343名消防員殉職的悲劇。憶述起這些畫面時，Jules說這些無私的消防員重建了他對人性的信心，在黑暗的環境裡他看見人性光輝的展現。

第三個博物館令我深刻的片段來自歷史展區裡對93航班的紀錄。該航班是第四架被劫機的航班，恐怖分子計劃將其撞往國會大廈或白宮。但由於乘客及機組人員的反抗，該航班最終墜落於賓夕法尼亞州的尚克斯維爾之田間。展區有一段6分鐘的錄音：記錄了部分機上所打出的電話，包括人們與親人所作的道別、致電911報案時的內容，也描述了他們的反抗事件。當時一些乘客衝向了駕駛室，試圖奪回飛機的控制權。雖然在拼死博鬥後無法奪回飛機，但成功逼使劫機者把飛機墜落田野，避免了撞向大廈造成更大傷亡。他們的英勇行徑壓抑了這場人為災難所造成的破壞。

「沒有一天會將你從時間的記憶中抹去。」事件裡的受難者、拯救者和反抗者，他們的故事和聲音也被記錄在展館裡。但要傳承對這些生命的記憶，後來的人作為記憶者的參與也是必不可少。好好記著這些生命、他們的美善之舉和流露的精神，就是讓這些生命仍然說話的方式。正如911博物館的使命宣言：「願那些被銘記的生命、被肯定的善行，以及重新覺醒的精神，成為永恆的燈塔」（May the lives remembered, the deeds recognized, and the spirit reawakened be eternal beacons）在保存的記憶中，他們向我們說話；在延續的工作裡，他們藉我們說話。

後記：這次參觀讓我聯想到基督教神學家坦納（Kathryn Tanner）對人性的理解。坦納跟隨早期基督教教父，形容人性就如尚未定型、有待蓋印的濕蠟[1]。這意味著人既可活出至善，亦可步向極惡；人可以高尚至捨命成就他人，也可為求私利不惜殘害他人。每次大型災禍有如一面鏡子，同時映照出人性的美好和黑暗，提醒我們應該追求和憎惡之事物。因此好好記住生命的美麗，讓我們被這些美好所形塑，或許已是一種對醜惡的反抗。

[1] Kathryn Tanner, Christ the Ke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0), 44.

（原載於作者專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