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琪：「仍然在頭痛，合唱的詩歌聽不到」──憂鬱聖誕的共苦

走在12月香港的街頭，總是被迫在極端的溫差中。維港兩岸的燈飾爭相輝映，商場裡循環播放著輕快的Jingle Bells，彷彿一個不容許憂傷、強制幸福的「佳」節將至。然而，當大埔火劫的陰影仍籠罩心頭，那份突如其來、無法挽回的生命損失與家園破碎，與節日氣氛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念及那些剛經歷生命劇痛的人，鋪天蓋地的歡樂，也許讓簡單的逛街也變得異常刺痛。在某些人眼中，聖誕是關於「光」與「喜悅」的節日；但對一些人來說，12月的冬至、聖誕與跨年，將會是一年中最沉重，最難以承受的Lonely Christmas。1

▍ 節日暴政與「共苦」

「憂鬱聖誕」（Blue Christmas），源於歐美教會為那些在節日期間感到孤單、悲傷或失落的會眾舉行的特別崇拜。這是一個在冬至前後舉行、允許並接納哀傷的空間。「憂鬱聖誕」承認了一個簡單卻常被社會忽略的事實：悲傷並不會因為節日而暫停。2

在這個極度商業化和媒體化的城市，聖誕往往演變成一種「強制性的歡樂暴政」。社會暗示我們：如果你不快樂，你就是這場派對的局外人。然而，對於災難受害者與家屬，以及城市中無數正經歷喪親、病痛或離散的人來說，這種社會壓力乃是二次傷害：喧囂的頌歌越響亮，孤獨的感覺越為深沉；耀眼的燈火越璀璨，眼前的世界越顯得灰暗。

靈修大師盧雲（Henri Nouwen）曾指出，面對他人的巨大痛苦，我們最常犯的錯誤是急於「修復」或「解釋」。我們想說些「上帝自有美意」之類的話來填補沉默與尷尬。但盧雲提醒我們，真正的安慰來自「共苦」（Compassion）──即「與他人一同受苦」。

盧雲寫道：「共苦要求我們去到傷痛之處，進入破碎的恐懼之地⋯⋯不是彎下腰來施捨，而是願意與他人一同在塵土中坐著。」3

在這個憂鬱的聖誕，我們需要的不是廉價的歡呼，而是承認大埔的灰燼是我們共同的傷口。我們不需要急著把受難者拉出悲傷，而是要學習成為一個「受傷的治癒者」，用我們的脆弱承載受災者的破碎，在這份共同的哀慟中，讓神聖的連結發生。

▍ 馬槽是上帝「下降」的終點

如果聖誕節不是為了歡樂，那是為了甚麼？方濟會神父羅爾（Richard Rohr）提供了一個顛覆的視角。他認為，我們常以為宗教是關於「向上爬」，攀向完美、聖潔和成功；但聖誕節揭示的真理卻是：上帝選擇了一條徹底「下降」的道路。

羅爾指出，道成肉身（Incarnation）意味著上帝自願進入物質世界的混亂與限制之中。4當我們回望第一個聖誕夜，那裡沒有溫暖的壁爐，只有流離失所的約瑟與馬利亞，以及一句殘酷的「客店裡沒有地方」。耶穌選擇降生在充滿動物氣味、骯髒且貧瘠的馬槽，隨後更面臨希律王的屠殺令。

這份卑微與流離，是聖誕的神學：上帝不在高處的輝煌中，而在低處的廢墟裡。對於苦難的倖存者而言，這或許是唯一的安慰──那位宇宙的主宰，並未站在遠方觀看，而是選擇降生在無助、危險的境地。馬槽，是上帝對人類創傷最深切的認同。

▍ 藍調中尋找盼望

面對悲劇，我們很難輕易唱出《普世歡騰》。此時，我們更需要聖經中的哀歌（Lament）傳統。福音書作者馬太在記錄耶穌降生後不久的嬰孩屠殺時，引用了先知耶利米的話：「在拉瑪聽見號咷大哭的聲音，是拉結哭她的兒女，不肯受安慰，因為他們都不在了。」5

耶利米在民族危難中，曾撕心裂肺的呼喊；聖經沒有迴避這種極端的痛苦，反而將「不肯受安慰」的哭聲納入神聖敘事。拉結的哭泣表達了在極度絕望、不肯接受虛假安慰的純粹哀慟。這份「不肯受安慰」，是許多失去至親者最真實的感受。而在訴說耶穌基督降生的故事裡，哀傷被允許，眼淚蒙看見，呼喊獲聽見。

「憂鬱聖誕」的意義，並非要否定盼望，而在於劃出一片寂默的土地，讓哀傷棲息。它提醒我們，耶穌降臨的世界不是瞬間變得完美無缺，而祂要與我們一同承擔殘缺。真正的愛與盼望，會有力量照亮黑暗。

願我們在這個沉重的季節，不再要求彼此強顏歡笑，而是以謙卑與溫柔，為每一顆仍在淌血的心靈，騰出一個無需粉飾、可以流淚的空間。唯有在那裡，在那片被淚水浸潤的藍色土壤中，真正的以馬內利──上帝與受苦者同在──得以顯明。

（本文轉載自CGST MediaHub網頁。）  
註：
1/  本篇標題取自香港歌手陳奕迅主唱、李峻一作詞的流行曲《Lonely Christmas》。

2/  教牧信徒若想參考國外教會「藍色聖誕」的聚會，可參閱台灣《基督教論壇報》的報導：〈藍色聖誕節：為悲傷的人點亮盼望之光〉，瀏覽於2025年12月1日。

3/  Henri J. M. Nouwen, Donald P. McNeill, and Douglas A. Morrison, Compassion: A Reflection on the Christian Life (New York: Doubleday, 1982), 4. 盧雲在此書中詳細探討了「共苦」的神學意義，強調真正的安慰源於平等的陪伴而非高高在上的施捨。

4/  Richard Rohr, The Universal Christ: How a Forgotten Reality Can Change Everything We See, Hope For, and Believe (New York: Convergent Books, 2019), 103-105. 羅爾神父多次在其著作中強調，道成肉身是上帝對物質世界和人類苦難的徹底擁抱，這是一種「向下的流動」（flow downward）。

5/  馬太福音二18。此處經文引用自耶利米書三十一15，描述了以色列母親因失去子女而發出的絕望哀哭，這成為聖誕敘事中不可忽視的「陰影」，見證了救主降生時世界仍充滿了暴行與世人無助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