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建良:猶太人有甚麼罪?邦迪海灘恐襲對我們的提問
今年12月14日,時為光明節。在猶太傳統中,這是一個記念光明戰勝黑暗的節期。然而,那天澳洲邦迪海灘的海風,並沒有帶來節慶的歡樂,反而被突如其來的槍聲撕裂。兩名槍手向1000多名參與光明節活動的人群開火,15條無辜的生命倒下,40多人重傷,其中包括一位87歲的大屠殺倖存者,也包括一名年僅10歲的孩子。這不是遙遠的政治新聞,而是發生在人群之中、家庭之中、節期之中的人間悲劇。
其中一位傷者,是以色列人權律師、長期反對反猶太主義的倡議者Arsen Ostrovsky。當時他與家人一同參與節期活動,一顆子彈掠過他的頭部,造成大量出血。倒地之際,他用手機拍下一張滿臉鮮血的自拍照,傳給妻子,只寫下簡短的一句話:「愛你。」那一刻,他以為自己或許再也沒有機會說話了。這張照片其後在全球媒體與社群網絡流傳,震撼了許多人的心。然而,令我更感到沉重的,不只是槍聲本身,而是事件之後,我們所見到的冷淡與沉默——甚至在基督徒群體之中。這份沉默,迫使我不得不問一個並不新,卻仍然刺痛人心的問題:猶太人,究竟犯了甚麼罪?
如果我們誠實面對,答案其實令人不安。很多時候,他們的「罪」,只是因為他們是猶太人。他們不是抽象的政治符號,而是具體的人:父母、孩子、醫生、教師、藝術家、鄰舍。他們在世界各地生活、工作、養育家庭、服務社群,與你我並無二致。全球不過約一千六百萬人,但他們卻在歷史長河中,一再成為仇恨與暴力的承受者。不是因為他們做了甚麼,而是因為他們「是誰」。這一點,歷史已反覆證明,而今天的世界,仍未真正學會這個教訓。
作為一名牧者,我無法忽略聖經對此的提醒。使徒保羅在羅馬書第11章鄭重地發問:「神棄絕了祂的百姓嗎?」隨即給出明確而堅定的回答:「絕對沒有!」他更宣告:「神的恩賜和選召是不會撤回的。」這不是一句抽象的神學口號,而是對上帝信實的見證,也是一道呼喚教會謙卑的警號。這段經文迫使我們反思:我們是否曾在不自覺中,把以色列在神救恩計劃中的位置,簡化、忽略,甚至取代?這正牽涉到教會歷史中一個需要誠實面對的課題——所謂的「替代神學」(Replacement Theology / Supersessionism)。這種觀點認為,新約教會已完全取代以色列,猶太民族不再具有任何獨特的選民身份。
然而,保羅在同一章中,卻對外邦信徒發出嚴厲警告:「你就不可向舊枝子誇口;若是誇口,該知道不是你托著根,而是根托著你。你會說,那些枝子被折下來是為了使我接上去。不錯。他們因為不信,所以被折下來;你因為信,所以立得住。你不可自高,反要戰戰兢兢。上帝既然不顧惜原來的枝子,豈會顧惜你?」(羅11:18-21)基督徒不要自高自大,外邦人如同「野橄欖枝」被接在聖根之上,若忘記根本,便有被折下的危險。這段警告提醒我們的,不是優越感,而是敬畏與節制。
歷史告訴我們,這樣的神學錯置,並非只是學術爭論。它曾在不同時代,為仇恨披上屬靈的外衣:十字軍東征途中,基督徒軍隊在萊茵蘭地區屠殺整個猶太社群;中世紀歐洲更廣泛流傳所謂的「血誹謗」,毫無證據地指控猶太人綁架並殺害基督徒兒童,取其血用於宗教儀式,這種說法不但完全違背事實,也與猶太律法嚴禁食血的教導正面衝突,卻一次又一次引發集體屠殺與財產掠奪;1492年,西班牙宗教裁判所在基督信仰的名義下,下令猶太人必須改信基督教或在限期內離境,導致約二十萬人被迫流亡,而即使選擇改教的人,也因被視為「血統不純」而長期遭到審訊、監控與迫害。這些歷史不是用來定罪今天的人,而是提醒我們:當信仰被用來界定誰「配得活著」,仇恨就會變成制度,而暴力也因此被視為正當。
近年的現實進一步提醒我們,反猶主義並未隨歷史結束,而是以新的形式出現。單是2025年,多宗針對猶太人的暴力事件接連發生:美國有槍手於布朗大學一名猶太教授的課堂中發動槍擊、麻省理工學院一名猶太物理學家在家中被殺、紐約地鐵內正統猶太人遭毆打、加州一個猶太家庭的家,因光明節裝飾而遭人連開二十槍,荷蘭阿姆斯特丹的光明節音樂會更被暴徒包圍。光明節——一個本應紀念光戰勝黑暗的節期——在不同城市,竟一再成為恐懼與流血的場景。
更令人不安的,並非只有暴力本身,而是暴力背後的敘事環境。邦迪海灘事件中,Ostrovsky 滿臉鮮血的自拍照,竟迅速引發大量陰謀論與 AI 造假圖片,聲稱這是一場「危機演員」(crisis actors)或「假旗行動」(false flag operation)。事實被否定,受害者被去人化,仇恨因此被合理化。Ostrovsky在其後接受澳洲媒體訪問時,特別呼籲社交平台必須對仇恨言論與虛假資訊承擔更大責任,並指出一個我們不願面對的現實:網絡上被放任的仇恨,終究會在現實世界中轉化為暴力。當連事實本身都因仇猶而被否認,我們所面對的,已不只是意見分歧,而是道德與人性的崩塌。
正因如此,當有人在這些悲劇面前立刻反問:「那加沙呢?那以色列政府的行為呢?」我們需要停下來,辨別這是否已跨越了道德的界線。對巴勒斯坦平民的苦難表示同情,本身並不是錯誤;批評任何政府的政策,也屬於公共討論的一部份。然而,當一個孩子、一位老人、一群無辜的人被殺害時,若我們立刻要求他們先為某個政府、某套政策負責,那麼我們已經悄悄把人變成了工具,把生命變成了立場。這正是仇恨最常見、也最危險的起點。歷史一次又一次告訴我們,仇恨往往不是從惡意開始,而是從恐懼、憤怒、無力感,以及被簡化的敘事開始。當世界變得複雜,人心便渴望一個可以指責的對象,而猶太人,常常被推上這個位置。
這種雙重標準,在2025年那個被稱為「和平」的秋天顯得尤為荒謬。當特朗普政府強勢介入,促成以色列與哈瑪斯簽署和平協議,全球媒體都在慶祝人質獲釋與停火的「外交勝利」時,加沙街頭卻上演了駭人的一幕:哈瑪斯在釋放以色列人質的轉身之際,竟公開槍決了三十多名被指控「通敵」的巴勒斯坦同胞。那八名蒙眼跪地、在歡呼聲中被處決男子的畫面,本應震驚世界。
然而,西方主流媒體對此輕描淡寫,甚至為了維護「和平協議」的政治氣氛而選擇視而不見;那些平日高舉「支持加沙人民」旗幟的聲音,對此更是保持了令人費解的緘默。這是何等深沉的悲哀?若是真心支持巴勒斯坦人民,面對哈瑪斯這種在「和平」掩護下、未經審判殘害自己同胞的暴行,豈不應比對以色列的軍事行動發出更嚴厲的責備嗎?這血淋淋的事實告訴我們:對於哈瑪斯而言,巴勒斯坦人的生命同樣只是籌碼,而世界的沉默,則是他們暴行的共犯。
在這樣的時代,沉默從來不是中立,而是一種讓仇恨得以繼續蔓延的空間。因此,作為信仰群體,我們需要的不只是表態,而是悔改與實際行動。教會需要溫柔而清楚地教導:猶太人仍是上帝所揀選的民族,不是抽象概念,而是活生生的鄰舍;需要在講壇與教育中揭露反猶的常見謊言——關於「雙重忠誠」、「金錢陰謀」、「操控媒體」的刻板印象——並指出這些敘事如何一次次導向暴力;需要建立真實的關係,走進猶太社群,聆聽彼此的故事,學習同哭同行;也需要誠實承認教會歷史中的傷痕,因為真正的和好,始於記憶、悔改與轉向。
邦迪海灘倒下的15位受害者,沒有罪。他們的「罪」,只是在一個充滿仇恨的世界裡,作為猶太人活著。主耶穌自己就是猶太人,祂站在受傷的人一邊,為被排擠的人而哭。若我們自稱跟隨祂,就不能在仇恨面前保持距離。願這場悲劇不只是新聞,而成為喚醒良心的時刻,使我們不再錯過伸出援手的機會,而是成為真正的和平之子。阿們。
(劉建良牧師為循道衞理聯合教會退休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