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恩:老師,請不要再將悲傷留給自己
眾所皆知,香港教師素來都工作壓力很大。問題是,公眾往往只見樹木不見森林。
你可能會說,香港一向是個高壓都市,律師、醫生、的士司機或者任何職業也同樣飽受壓力。對於這點,我絕對不會反駁,但一個對自己有要求的老師,還需在自己心力交瘁時,盡量控制自己不會把個人情緒帶進校園──即使他昨晚剛和愛人分手,或發現剛購入的單位已淪為負資產,他仍會保持專業完成一個又一個教案,而更重要的是,他還要以正面的態度和角度面對及處理學生各種的負面情緒和行為問題。
是的,除了要協助一班學生在測考奪取高分,傳統上我們還要教學生如何去當一個好人,單是這一點,你便明白當老師的困難所在。
從古到今,總有太多形形色色的主觀客觀環境因素左右學生的成長。要帶領他們走出峽谷和曠野,談何容易?有些老大難題,例如生涯規劃,雖然本質上難以解決,但尚算有跡可尋有據可依。問題是,我們正在經歷一個充滿變數的新時代,很多昔日我們以為理所當然的物事正在逐步崩解,而與此同時,更多從未見過的新事物正待我們向面前的年輕人分析拆解——上至地緣政治,下至網絡欺凌,這些東西我們以前從未學過,然而社會卻期望老師可以隨時隨地教導有方。
事實上,教書和其他任何工作一樣,從來不是容易的事,而教育工作的難度,在於大部分課室只有一位老師,但學習動機和人物性格不同的學生卻有幾十個。這就是行內所謂個別差異。因材施教四個字說出口不難,但要在現實教學環境下做到卻是困難重重。
更大的問題,在於近年教育界出現了音樂椅效應,人才流轉速度極快,但殘酷的現實是,學校乃至課堂管理需要經驗累積不能一蹴而就——即使將一個有能力管理大量員工的社會精英或政府高官隨意空降到一所學校,要他管理一個教室,他也可能手足無措。別忘了,當中可能還有特殊教育需要的學生,及剛來港不久的新移民學童。
上述這些壓力,也許只是冰山一角。對未來的恐懼和不安,已經悄悄爬上了不少已累壞了的教師的肩膀。隨着出生率急跌,久違了的「縮班殺校」這四個字像夢魘一樣纏繞在許多教育工作者心頭。一間間學校可能逐步走向關閉的命運,一批批曾傾盡心力培育學生的教師,也許會被迫離開他們心愛的崗位。一份本應可安心耕耘的工作,竟變得像大江大海上的一隻孤舟,那份無力與憤怒,誰能真正理解?
隨之而來的,當然還有職場上的不公。晉升機會、工作量與工作壓力之間的平衡,上層決策與基層感受的角力,這也許正是許多老師感到不被尊重的主因。更令人心寒的是,校園中本應建立的互信基礎,正一點一滴地崩塌──同事之間戒心漸重,領導層與教師之間隔閡加深,甚至連與學生、家長的互動,也時常被無理投訴和媒體輿論所左右。
也許,未來教師的入職首要條件,是必須具有近乎宗教殉道者的犧牲精神。
你可能會問,為什麼教師好像不懂互相傾訴?首先,傳統的道德觀念總會驅使大部分選擇在黌宮工作的人時刻保持和顏悅色,而受到目前講求「衡功量值」的管治哲學所影響,學校間的競爭更有慢慢向下流動的趨勢。再加上近年才出現的獨特校園文化,教師之間談及個人意見及想法,逐漸變成不明文的忌諱。
當然,歸根究底,我們必須尊重每個人的選擇,包括保持沉默……但其實,很多老師並不知道,自己其實還有很多選擇——你可以表達憤怒!你可以坦承不安!你可以承認自己不是鋼鐵人!甚至,你可以選擇(暫時)離開你的工作崗位,重新計劃自己的人生。
儘管你是一位教師,但你依然可以表達憤猶豫、失望、悲哀等負面情緒!外面的朋友未必都很明白老師因工作壓力或道德枷鎖而夜夜失眠的滋味,他們更加不會明白老師經常有苦無處訴的折磨,但我必須提醒你:
為了下一代的福祉,我們必須學會如何走更遠的路,但這條路,不應該是孤單的;這條路,不應該是無聲的。
因此,請不要再把悲傷留給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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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十一年後的回望
這篇文章,其實改寫自十一年前的舊文。
當年以《老師,不要把悲傷留給自己》為題,不過是希望為同行打氣,為一群在崗位上默默承受、默默付出的教育工作者,說出那一句「你不是孤單的」。以為只要時間過去,制度會調整、社會會醒覺、同行的傷痕會慢慢癒合。
但十一年過去,情況有改善嗎?
顧及前線老師真實需要的體面話,的確聽過不少,但事實就是,學校之間、教師之間的信任空間進一步壓縮。那一雙雙曾經在課室堅持的眼睛,有的疲憊離去,有的依舊堅守,但心中那份沉重,恐怕比當年更深、更難化解。
悲傷,從來不該被獨自承受。但教育現場的沉默,卻讓太多老師失去應有的選擇。
倘若你仍然選擇堅守崗位,請答應自己:不要再把悲傷留給自己。
倘若你是那個曾默默承受一切的老師,請記得:你其實還有很多選擇。